燕归帆尽忆昆仑:发现另一个肯尼亚

史书中载有一国,名昆仑层期。《诸蕃志》说:“昆仑层期国,在西南海上……多野人身如黑漆,蚪发,诱以食而擒之,转卖与大食国为奴。”这大约就是传说中的昆仑奴。至于昆仑层期国,学者们争论不少,桑给王国是重大疑似地点之一。而据阿拉伯地理学家们的记载,桑给王先后曾居住在如今东非国家肯尼亚的马林迪和蒙巴萨。“昆仑”此名一向颇具神秘色彩,虽则此昆仑非彼昆仑,不过既然同名大约也能沾沾仙气。如此说,我们2012年前往肯尼亚的考古经历,倒与古人探访仙山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如今归国日久,目睹每日忧心的PM2.5,体察瑟瑟发抖的春天,忆及当日肯国之阳光明媚,碧海青天,将其归为仙山之属,大约也不为过吧。

落日映孤城——蒙巴萨耶稣堡

辗转航班十几个小时后,我们抵达肯尼亚南部沿海城市蒙巴萨,并稍作停留。蒙巴萨在肯尼亚的城市地位相当于我国的上海,同名岛屿是其城市中心,也是老城所在。要知道早在15世纪前后,蒙巴萨已经是东非海岸最重要的城邦之一。

1498年,葡萄牙人达伽马越过好望角,他迈出的或许是人类进程中重要的一步,却给原先平静的东非海岸带来了数百年的纷争。达伽马到达东非时,蒙巴萨和北部城邦马林迪——我们此次考古探寻的重点——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或许正因如此,被蒙巴萨人拒绝的葡萄牙人在马林迪找到了愿意与之结盟的城邦权贵。只可惜马林迪虽然积极成为葡萄牙的合作者,并充当了葡萄牙途经船队的食品饮水补给站,但由于地势难于防守,附近又缺乏良好的港湾以供停泊,所以到了16世纪,虽然仍是重要据点,但其重要性却随着葡萄牙人在东非势力的不断扩张而降低。而葡萄牙人几经波折后,终于在1588年占领蒙巴萨,旋即营建耶稣堡。随着1593年耶稣堡拔地而起,蒙巴萨战略地位飙升,这也正式标志马林迪走向衰落。葡萄牙人之后,逐利的阿曼人、英国人接踵而至,相继雄踞耶稣堡,以扼印度洋西岸航线咽喉。不过前尘已逝,空留胜景,现在占据耶稣堡的已是肯尼亚的考古文博学者,这里成了肯尼亚国立博物馆滨海考古部的办公地点。既然如此,不参观一下这座伫立数百年的军事堡垒,倒似不给我们友好的肯尼亚同行尽地主之谊的机会了。

当日蒙巴萨天色碧蓝,云朵数丛,阳光穿透云隙直下,配以海风习习,令人神清气振。远看耶稣堡,雄浑一体,屹于海滨,气势恢宏,墙体土黄色的漆面斑驳残缺,裸露出灰黑色的墙体,仿佛一个刚刚经过战斗的沉默力士,战甲已然不全,然则虬髯错节,裸露出钢筋铁骨般的肌肉来,唯其沉默不语,而显露力量,显露沧桑,显露悲壮。若从天空中俯瞰耶稣堡,它仿若一只蛰伏的钢铁巨龟,头朝东方,望日而拜。而今这处世界遗产的入口就位于“铁龟”的左臂腋下。门前通道有两门黝黑的铁炮,隐隐透着戒备,沿着通道拐进入口的隧道,一种沉重的压抑感扑面而来,俨然是这森严的军事堡垒积久而成的气场,让随行女生们略生怯意。门前的导览牌上用英语和斯瓦西里语两种文字记述着耶稣堡大事记:1593年由葡萄牙人建成,1698年被阿曼人占领,1895年成为政府监狱,1958年成为国家历史遗迹,1960年成为博物馆并对公众开放。几经易手的历史仿佛轻描淡写,岁月斑斑却已经不言自明,历史洪流中的人物早已被裹挟入海一去不返,此处此时,遗迹无言,其厚重斑驳却直击人心深处。

进入耶稣堡,其腹地视野开阔,似是当年的一片练兵操场。随导游由“铁龟”左臂向头部而行,参观军事防御设施,登上边墙。护墙极高,墙上开有一排竖直长条形槽口,内宽外窄,并由内而外向上倾斜,为放置枪械之用,四面墙角筑有瞭望台,周围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介于城堡和防御工事之间,有几重硕大拱门向下直通堡垒基部,在底部有栅栏通向外面,据导游介绍,这是从前的水牢。

在“铁龟”右腹部有一爿淡黄色房屋,是耶稣堡的陈列室,里面陈列的多为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陆上考古与水下考古所获得的中国瓷片。在蒙巴萨以北的格迪古城出土的元代釉里红瓶,也陈列在此处。当然,肯尼亚出土的中国宋元瓷片较少,明清时代的青花瓷和龙泉瓷片则数量众多。至少从唐代开始,中国瓷器就在国际市场具有无可挑战的垄断地位,在达•伽马开辟印度洋航路前,阿拉伯人在印度洋占据贸易主导地位,中国瓷器应当是运抵中东之后再通过陆路或海路运抵欧洲,此时在陶瓷销售方面,东非海岸尚不居于显要地位,等到达•伽马开辟新航道,并开始争夺印度洋贸易霸权后,东非海岸成为运送中国瓷器的必经之路,所以明清时代的中国瓷器在东非的出土量激增,就毫不奇怪了。

在耶稣堡里还有一座特别的小屋子,里面保存了17世纪早期一些不知名的士兵和水手绘制的葡萄牙人占领蒙巴萨的系列壁画,似乎是在讲述蒙巴萨经历的战争往事,黄底黑线,线条粗细有致,颇有现代漫画的气质,不过壁画略受污浊漫漶,尽是时间之痕。信步于耶稣堡内,墙体倾圮,表面粗糙不平,以手轻抚,则历史的质感与风霜尽在掌心流淌。

看不见的马林迪

初抵马林迪的时候,我们只是匆匆停留。道旁市肆的小饭馆,盆口大小的铁盘不禁让我想起伊朗、土耳其收藏的元青花大盘。只不过在帕慕克描述的细密画里,供众人围坐而食的饭菜分量,到了马林迪的市肆中却要被我这大肚汉独自享用。盘中饭食大约再寻常不过,牛肉、土豆和细长米粒混在一处,除了分量极足以外,学校食堂中的盖饭大约也不过如此,只是嗅觉提醒着东非海岸的特色:那四溢的肉桂熏香味道,让我总也忍不住想要打个喷嚏。略略油腻的玻璃杯满载百香果汁,衔着长长的吸管,不免含着些挑逗自己辘辘饥肠的意味。到达马林迪的第一顿午餐,终于让我感到了久违的一丝亲切。

对于我们这些考古工作者来说,马林迪是个“重度嫌犯”。传说早在六百多年前,郑和就曾经把中国的物产带到过这个地方,为了表达仰慕或是为了寻求同盟,麻林的国王甚至带着瑞兽麒麟来拜谒永乐。但时光总伴随着厚厚的尘土,让真实的场景变成神秘的语境。古史中的记录虽然历历在目,谨慎的人们却不敢再轻易附会。谁也不能确定古籍漫漫长卷中偶尔闪现的“麻林”“麻林地”究竟是不是确指马林迪这个地方,只是相对于其它地点,谐音终究聊胜于无,毕竟前贤早已对此考证不少,而在东非海岸普遍发现的中国古代瓷器,倒像是古老记忆证据对我们的召唤。星星之火般的希望,追索被湮灭的先人足迹和探求古帝国航路极限的好奇心,是我们这一行人的最大诱惑。

从马林迪向北沿一条窄窄而曲折的公路行驶半个小时,左手边起伏的是覆着低矮灌木的小丘,仿佛非洲兄弟头上卷曲的头发乖乖地趴在头顶,右手边随着地势,由山变海,由海变山,直到一片海阔天空的视野升起几笼寂寞的炊烟,便可看到萃蓝若晶体的大洋,岸前一片低矮不齐的房屋——那便是曼布鲁伊。东非海岸线颇多这样的斯瓦西里村落,不过曼布鲁伊村却自有不凡之处。在村北,有一处占地颇广的伊斯兰教墓园,墓园中心是一棵遮天蔽日的大面包树,树下是一根直径约80厘米,高约1.8米的墓柱,柱上周遭镶嵌了明代嘉靖、万历时期的青花瓷盘,柱子上方则镶嵌着明代的龙泉窑大瓷碗,可惜墓柱上的瓷盘仅仅残存嵌在珊瑚石里的底部,凡是能敲下拿走的部分均已不见,或可由此想象中国瓷器在当地的珍贵,甚至连碎片都让人锱铢必较。于万里之外,见家国之物,怎不让人忽有时空迷离之感?用瓷片装饰墓葬和房屋,似乎是当地的一种习俗,在另外的几次考察中,曾见到有人在房顶贴满了各色中国和欧洲的外销瓷碎片,而当地高级墓葬用珊瑚石垒砌成近于长方体,在墓葬周身划分方格,每个方格里原本都有一个中国瓷碗或瓷盘,只是或许中国瓷器原本就是那时的奢侈品,而盗墓之风或许原本就不分国界,日子一久,墓上的瓷器也都被人们取用殆尽了,空留一个个碗盘形状,仿若瞠目而兀自叹息。

曼布鲁伊除了有不凡的柱墓区,传说还拥有东非沿海第二古老的清真寺,当地清真寺的传统是翻修不迁址,所以今日所见虽然早已是整修一新的现代建筑,但建筑之下的地基还真可能是古董。马林迪历史上曾几经兴衰,老城坐落在何处已是谜团,曼布鲁伊如此重要,自然也是嫌犯之一,不可轻放。所以我们这些来自中国的考古人就驻扎在东非小村曼布鲁伊,而发掘工作就在曼布鲁伊和今日马林迪城中择点展开。

近代以来的考古工作是锄头上的舞蹈。确定了工作地点,一番忙碌筹备后,开始雇人帮工发掘。帝国主义把地球搞成了同此凉热,所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经济不景气,自然也波及到曼布鲁伊和马林迪。这里男人失业率很高,而七八月份又恰逢伊斯兰教斋月,对于虔诚的穆斯林来说,手头没钱过开斋节那怎么行?正因如此,我们的到来受到了热烈欢迎,毕竟沧海横流,方知谁是朋友,从前郑和携大明帝国丝瓷宝货而来,赠以相交,现如今我们为寻找郑和遗迹而来,顺便还提供工作机会,解决当地朋友的燃眉之急,中非友谊悠久,原本自非空言。

一行人中有不少留在曼布鲁伊发掘,而我的工作区域却主要是在马林迪。今日的马林迪有荒芜的老城区,沿着长弧般的海岸线,亦有被遗忘的城墙被杂乱无章的房屋分割成片段,就连原本确切的营造年代也已经在回想中变得混沌。被隐没的马林迪,没有叙事的困扰,只是沉默在一片宽窄不一的街道和荒野之下。城南的小教堂是16世纪葡萄牙人到达不久后所建,倒成了这谜一般的城市里唯一时代可靠明确的遗存。沿着教堂内用礁石铺就的小路,通往立于海边石崖之上的达•伽马纪念碑,洁白的碑上,十字架仿佛五百年前基督徒内心的激情,伴随海涛澎湃。极目远眺,海浪清澈,来来往往,宛如无声诉说,然而自然与人类的语言渠道终究相隔于南辕北辙,徒增思古幽情,却无益于理性的寻找。发掘之余,我跟随肯尼亚学者踏遍老城角落,想要找到旧日马林迪古国的蛛丝马迹,但见老城中各色房屋集于一团,混淆不堪,从空中俯瞰,老城倒似如今马林迪城中最无序可循的一团乱麻,老城以北的杰米(Jami)清真寺传说可追溯至15世纪,清真寺内一爿墓地,两根墓柱至今依然耸立,拨开一根墓柱下的草丛,我也寻得明代龙泉窑瓷片深嵌其中,碗底尚有花纹,只是幽暗之处,难以细观。偶见草丛中珊瑚石垒砌而起的断壁残垣,挑动着神经里对往日遗迹的敏感,却惜其少而见珍,难以连缀成串。大片模糊的区域,尽是努力回忆时的空茫。

也许马林迪已经不愿再记起塞格朱人的间或骚扰,葡萄牙人的始乱终弃,食人族津巴人的嗜血残忍,谢赫的喜新厌旧无情抛弃——我们在马林迪某区发掘时就挖到了大量未经埋葬的人骨,有些人骨甚至经过人工的刮削和加工,让人极度怀疑是津巴人所为。而葡萄牙人在占领蒙巴萨后,因为马林迪谢赫(伊斯兰宗教长老之意)有功于葡萄牙,就让马林迪谢赫来管理蒙巴萨,由此更加剧了马林迪的衰落……17世纪以前的一切让回忆里充满了累累伤痕。把伤痕抹去的最好办法,或许只有遗忘,不留下任何回忆的线索与可能,也不许旁人再提及。阳光灼热刺眼,大概百年未变,激情燃烧之后,只剩下黝黑的皮肤和空茫的眼神。看不见的马林迪,看得见的,已经不再是马林迪。

尾声

时光如白驹过隙,发掘几个月,收获不小。在曼布鲁伊挖到中国明代铜钱“永乐通宝”、永宣时期的官窑瓷片、冶铁窑炉、作坊,甚至厕所,而在马林迪挖到早期本地精美陶片以及规模宏大的石质建筑基址。历史问题的解决虽非一日之功,但这一系列重要遗迹遗物的发现,也足以大慰人心。只是历史留下的难题随着材料的增加,往往一谜未解,而众谜又至。

我们奔赴万里之外,试图叩问大地,穿越几百年前的距离,一探究竟,却被时间的厚度反复扔入了云里雾里。祖先的触角曾经如此绵长,而往日的辉煌却被轻易地付之一炬(郑和档案因战争被烧毁),连回忆也变得如此艰难。这也许是众多神祗的刻意安排吧,畏惧人类的和平力量,让人类语言不通,让人类为彼此的心灵设置隔阂,让人们有不同的信仰,以致于鸡同鸭讲;更把人分成男女,搞得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让人们在内耗中挣扎做戏,高高在上的神灵们乐得洞若观火,逍遥自在。只是人性里,总有回归本性的努力,万里迢迢的探寻,也只不过想知道,曾经,我们是否远远地靠近。(文/丁雨)

编辑: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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